（一）轮回

前几日，走在校园里，忽地掠过一阵秋风，微冷，我不由得将外衣裹得更紧一些。耳畔响起了一片“簌簌”的声音，未及抬头，有两三片枯叶从我的眼前坠落——不是那种轻盈的 飘落，着着实实是坠落——枯萎、卷曲、失去了本色的叶，在萧瑟的秋风中，无可奈何地陨落了，没有一丝一毫的壮烈，无声无息。

几位神色凝重，行色匆匆的路人，从一侧超过我，无意中把落叶踏得粉碎，再辨不出形状。“喀喇、喀喇”在这样清脆甚至有几分悦耳的声音中，几片秋叶走完了他们的一生。他们从尘土中来，又归于尘土，曾经绚烂过，但在最后的时刻，颜色似乎从未改变过，轻易的又融入土中。

游人们是热爱并享受赏叶的。金秋时节，层林尽染，秋风飒飒，“落英”缤纷，漫步于林间，赏心悦目，伴着脚下“喀喇、喀喇”重复而不单调的声音，更加心旷神怡——可是，他们忘记了，他们正在目睹死亡！

在奥斯维辛，六十多年过去了，当参观者经过那一片瓦砾时，依旧不寒而栗。偶尔路过这里的风穿过树梢和砖缝，似发出受难者的呜咽与哀号，哪怕是最小最顽皮的孩子，也变得小心而拘谨，纵使代表着曾经死亡的瓦砾堆上生出了可爱的雏菊，面前的诸人依旧噤若寒蝉——他们不会忘记，他们正在目睹死亡！

到了明年，新叶会发芽，青年人也会成长。君不见“沉舟侧畔千帆过，病树前头万木春。”新叶会接替落叶的使命，青年人会承担其前辈的责任。落叶享受过的春露甘霖，前一年的落叶也曾享受过，来年的新叶也定会享受；落叶挨过的雨雪风霜，前一年的落叶也曾经挨过，来年的新叶也必须挨过。青年人追求过的美好，前辈们也追求过，后来人也会去追求；青年人承担过的痛苦，前辈们也曾经承担过，后来人也自会接过这副重担。

没有人是上天的弃民。“弃民”是自怨自艾者为自己修筑的苦窑，从没有人，经历过旁人未经历过的苦难，只要这份苦难还可以用言语来形容；从未有人承担了别人应该承担的苦难，更不会背负全世界的罪恶。每每陷于苦难，怨天尤人地将自己流放至苦役之地——殊不知，这不过是一场轮回。

百年、千年，一茬茬的秋叶，斗转星移间，由绿变了黄色，勾勒了轮回似清晰又似模糊的轨迹，见证了一代代人的喜怒哀乐，悲欢离合。苦非独我之苦，乐非独我之乐；苦非我之苦，乐非我之乐；苦非苦，乐非乐……唯有一轮回。萧瑟秋风今又是，换了人间。

（二）坚持

穿过一排高大如屏障般的行道树，以及在空中如蝶舞般的秋叶，我忽地意识到，并不是所有的树都要落叶的，并非所有的叶都要在秋天落的。

眼前是一片松林。

“岁寒，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在萧索、肃杀的秋风里，杨树粗壮的枝干尚随风摇晃，唯有松树岿然不动。墨绿色的松针没有被秋风揩去丝毫的色彩，依旧是么绿油油的，泛着几分铁青色，像铸出来的铁塔似的挺拔着。然而却不似挺拔的白杨白桦那样俊美，引人亲近。望着几叶“秋蝶”，绕树飞舞，忽地碰在铁枝上，随着松针坠落，下坠，坠在混着若干枯黄的松针的泥土中去了——裹挟着其它秋蝶的风，莫名又增加了几分寒意。

松树是冬日里最坚韧的战士，他用武装到每一根松针的身体，勇毅地抗击着严寒与肃杀，逼退了落叶的秋风，也逼退了四下里的爱慕者。松柏就是这样冷冷的傲立在风中，也被这风渐渐模糊了身影。

人亦是这世上最坚韧的战士，浩瀚的史书中从不缺少敢于搏击长风的勇者，他们笃信“坚持就是胜利”，他们与黑暗与逆境搏杀，在一个民族最黑暗的时刻，点燃了引路的灯火；在一个国家最危难的时刻，筑起了铁的长城。

勇者因勇毅而伟大，因伟大而崇高，因崇高而可望不可即。犹如广场上英雄的雕塑，使人敬畏而不亲近——坚韧为他们扣上了厚厚的冰壳，那是阳光也融化不了的隔膜。也许仅仅是沉默，却使人联想到冷酷；也许仅仅是专注，却使人联想出寒意。犹如万年玄冰，更如古树的主干——外表盘虬卧龙，内心却是“空”。

高处不胜寒，何处是人间？

也并非是所有的树，都似松柏般，拒人于千里之外，然而也可以挨过寒秋、严冬。

春天，临近长安的官道上，“槲叶落山路，枳花明驿墙”。这真是一种悲壮，苦熬过了晚秋的肃杀，苦熬过严冬的咆哮，至春暖花开的世界，方才坠落，仍不免要——坠落。漫山的槲叶，是牺牲在最后的战士。从来没有机会见证槲树在春季落叶纷飞的场景，但从来都是很钦佩槲树的。是如此的与众不同，也是如此的坚毅。只可惜，槲叶的坚持是没有结果的，只闻将军百战死，不见壮士十年归。槲叶没有错，只是没有选对方向，只能年复一年做着徒劳的反抗，在春天里讲述着秋与冬的残酷，诠释着自己倔强的灵魂。

倔强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，可以代表执着，也可以代表顽固——在谬误之途上一意孤行，然而，成功之川，永远不会逾越真理之渠。伟大的旅者，应该在成功之川上乘风破浪，而不应在谬误之途上倒毙，成为装点荒漠的骸骨。敢于在漫天黄沙中跋涉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固然值得钦佩，但无谓的牺牲总要与愚蠢挂钩，名垂青史的，总是成功之川上的弄潮儿。每一个踌躇的青年都会在起点领到一枚硬币，掷好了，就上路，命运总在自己手中。

“坚持就是胜利！”智者们这样说。

“坚持不一定会胜利……”这是现实无情地回应. 那又如何呢？槲叶依旧在春天飘然零落，在消融的积雪间化作腐土——或许，只是一个约定，为了再见一眼，诀别了一个冬天的，“凫雁满回塘。

（三）化蝶——化尘

每片叶子被风斩为秋蝶之前，已经主动斩断了叶茎与枝条间的联系。在秋风里，他们从来都不是待处决的绝望的囚徒，他们是慨然赴死的悲怆的勇士！毅然决然地拥抱秋风，迎来生命的升华。

风中盘旋，竞相追逐，或明或灭，亦聚亦散。蝶舞天涯，袅袅如炊烟，直指垂天之彩云；飘飘如流水，暗合阴阳之生气。化为红蝶者，百中无一，如燧人之烈火，流火逐日；化为黄蝶者，十之一二，如和田之脂玉，美玉奉仙；化为褐碟者，制作之六七，如女娲之黄土，再入轮回。化蝶，然而……

风总有止住的时候，落叶总有归根的时节。

秋蝶憩于地，隐于草间，覆于土下。了却尘缘，却要化为尘土，不免永堕轮回……

（四）无题

其一

晚秋十月悲寂寥，凄风卷叶共蓬飘。

梦里依稀佳人怨，寸断肝肠为红颜。

一架鹊桥通南北，半壶浊酒话春秋。

奈何春风得意去，可怜秋日使人愁。

其二

梦里犹挑玉卷帘，佳人倚柱半遮面。

一阕秋辞惊酒醒，四顾无人意阑珊。

凄风暗抚幽帘动，登堂散叶亦斑斓。

问君哪得红如许？一抹丹心入梦来。

（五）尾声

冬天的风声，是与众不同的。

少了树叶摩擦的“窸窸窣窣”、“簌簌”之音。

多了狂风兜过电线的凄鸣。

那是寰宇为落叶所撰写的——《叶之殇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