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达杭州的那日下雨，幸遇雨中江南。尽力的遮挡后，东西还是湿了，我也淋湿了。——江南的雨是无孔不入的。

我坐在大巴车上靠窗的位置，周围人早已入睡，而我亦入了梦。

雨中的江南有种迷蒙的色调，白墙黑瓦上缀着小巧的灯笼，青苔爬上石板铺成的小巷，乌篷船在溪水中飘荡，夹杂着船夫时不时高昂却和缓的号子……清新、遥远、静谧。水渠里细微的涟漪是唯一的动静，待要细看，却只越发觉得清静，仿佛一圈圈扩散也亘古不变。

我看到了江南，是女儿，是词章，是杏花雨，是春花秋月的悱恻与缠绵。金莲溅起雨花，笠帽白衫柔婉如仙。夜雨成碧，故国在明月中渐行渐远，回首已是百年身。也许这只是一场梦境，或许江南本身就是南柯一梦。

我透过水望着江南，玻璃窗上的雨，混乱了梦境，混乱了江南。重新阖眼，混乱的还有过去，现在与未来...…

（一）

下雨的时候河流的边沿绣着层层叠叠的大滚边花纹。时光泥泞在种满桑葚的小路上。夜晚里没有虫鸣，只有几只青蛙咕噜咕噜的叫。我把手伸出窗外，雨滴从我的指尖划过，最后跌落在草地里。

你看过一样的雨吧？帘外雨潺潺，罗衾不耐五更寒啊……江南的雨在你心中，是不是也如同亡国之痛一般，刺骨的寒？

你一定记得江南的雨，也写过江南的雨。在那雪落千里的北国，怎会有这么柔的雨？风吹过天水碧的帘子，早已滃了一层新绿，你却不曾知晓。只是窗边雪白的宣纸上压了点点豆豆的墨痕，我疑心是谁在上面哭过，是不是南国的百姓因你而泣？

江南——我总认为这两个字须得带上蝴蝶双飞和空气里青草气味。风里燕子双尾斜斜，不是什么人都能写出来的，你却如此轻易便道出了“花月正春风”的诗句。路过溪畔，守一方晴空，挥一只狼毫，便能轻松在脑中勾勒出佳句，滋养着这样风骨绝世的人的，江南。

（二）

夏末里，我拂柳而来，李从嘉你去了哪里？旁人告诉我如今的你，正魂归江南。

江南的夏季，一切花朵都开的格外浓艳，一切香气都无比馥郁。你是要到那里寻访梦中的故国吗？你该从嘉兴到绍兴，去往那烟花三月才可下的扬州？去周庄还是去乌镇，在梦里有没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，有没有秦时馆和淮里风月？有没有长长的柳枝垂在那一年的堤岸上？

我忽然想起了你的大哥，南唐太子李弘冀。抛开三千里地河山不谈，他也曾与你把酒言欢。多年手足之情，简单也真挚。可他终究不懂你，不知你只是徒有那号称天生帝王之相的一目重瞳。从一开始，李弘冀要这天下，他也逐渐迷失在丧心病狂的野心中。而你一袭白衣笑看霓舞笙歌，在万顷碧波旁逍遥度日，在淋漓山水里浪迹天涯，被推上这皇位后，我只能叹息，你“万顷波中得自由”的心愿终无法实现。

（三）

无奈错生帝王家。我在想，从嘉，如果你有祖父李昇的勃勃野心，重振南唐当不在话下。可你是一个文人，而且只适合做文人。一边是风雨飘摇的江山，一边是虎视眈眈的敌军，年轻的君主惆怅着无可奈何。王国维说你是真性情的人，这颗赤子之心很多人都需要，唯有帝王不需要。

从此以后你改了名。“日以煜之昼，夜以煜之夜。”李煜，字重光。

“红日已高三丈透，香炉次第添金兽。“十丈软红铺就的瑶殿里灯火通明，纸醉金迷的一切都昭示着危机的来临多么理所当然。但是我不会说你畏于被送回，因为你知道，这脆弱的美丽河山受不得金戈铁马与生灵涂光。

终于不再是万民期盼，终于不用再受生生国士负累。

你独立于浩瀚天地，那句“天教心愿与身违”，几时春花秋月，几时天水成碧，几时皇权贵胄，太多事与愿违，是谁的无知促成了今日的过错都已无关紧要。那一年七夕，一词《虞美人》， 一樽毒酒一饮而下。远处宫殿隐隐有七弦之声，你会忽然想起江南吗？你是怎样看到临水而开的朵朵莲花？你若看着水红色和天水碧的绚烂，又何尝会有人生长恨水长东呢？你来告诉我，和我梦里的一样吗？

（四）

生于七夕死于七夕，你这一生注定是千古传奇，生当风骨绝世，死亦要千古横绝。杏花烟雨是你的骨，江南是你的魂。

对于你，历史早已不重要。是非对错依然只在人心。

我喜欢江南，在知道是你的故乡前就喜欢。我喜欢江南随处可见的才子佳人情缘，我喜欢江南细雨下女子撑伞等着心上人的归来，喜欢金陵繁华，楼宇重重。从嘉，你爱着的大抵是这样的江南，没有硝烟，没有战火，没有刀光剑影与权力纷争，没有血与泪的恣意飞洒。

我仿佛走进了江南的深处。身边是轻的看不见的细雨与飞花么?

这世人写江南总不够深情，写杨柳和十里荷花，写红胜火的江花和绿如蓝的江水，也只能写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江南。而你之后看到的江南是没有颜色的吧，你的泪为江南着了色。多少泪！多少泪！这也是江南烟雨不停的原因吧。

我欣喜的抬头，青丝雨恍惚间带我到了那荷花杨柳、碧水红花的梦中去了。雨丝点点过来湿了，雾退去的时候，我才睁开眼。

那里是，江南。